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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狗屁工作的现象讨论

Tags: 人, 社会 Origin: zhuanlan.zhihu.com URL: https://zhuanlan.zhihu.com/p/56061232

看到 LSE 的一个人类学家写得很有趣的文章,有人翻译了,就顺带分享。

On the Phenomenon of Bullshit Jobs: A Work Rant

文|戴维 ‧ 格雷伯(David Graeber)

译|睫状肌

1930 年,凯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曾经预言,到了世纪末,在像是英国与美国这些国家,科技的进步足以实现每周工作十五小时的成就。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凯因斯是对的,仅就科技面相来说,我们完全办的到。然而,这却没有发生,甚至可以说,科技已经被完全收编,用来搞出各种花招,让我们做更多的劳动,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得创造出一些实际上毫无意义可言的工作。特别是在欧洲与北美,有一大批人把他们的职场生涯虚掷在执行一些,他们私下相信根本完全不需要做的工作上。这种情形所产生的道德与精神伤害非常严重,堪称是一道我们集体精神的伤疤,然而却几乎没有人讨论过。

为什么凯因斯所许诺的──直到 60 年代仍被热切期待──乌托邦,从来都没有成真呢?今天的标准解答是,凯因斯没有考虑到大幅增长的消费至上现象,在更少的工作时数,与更多的玩乐享乐之间,我们蜂拥选择了后者。这也许是个不错的道德寓言,但只要深思片刻,就会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是的,20 年代以后,我们看到的是,层出不穷的各种令人眼花撩乱的新工作与产业型态,但这些工作却跟寿司、iPhone 与超潮运动鞋的生产与分配,却少有任何关系。

确切来说,这些新的工作是什么呢?美国最近一份比较 1910 年与 2000 年的就业报告,给了我们一个清楚的图像(而且我要指出,英国的状况也完全呼应了这个现象)。在上个世纪中,受雇为家务劳动、工业与农业部门的劳动者数量剧烈下跌,与此同时,「专业人员、经理人、文职人员、销售与服务劳动者」却翻倍成长,「从总就业四分之一,成长到四分之三」。换句话说,一如预言,大量的生产性工作已经被「自动化」消失掉(即便计入全球性的产业劳动者,包括印度与中国的劳苦大众,这些劳动者也仍然没有在世界人口的百分比中占据过去所占那么大的比例)。

但我们却没有迎来全人类的解放,让人人都可以追寻自己的目标、享乐、愿景与理念,工作时数也大幅减少的时代。我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跟行政部门一样,各种「服务」部门的虚胖,还包括公司法务、学院及公卫行政、人力资源与公共关系等等部门,前所未有的膨胀,甚至更创造出一些全新产业:像是金融服务与电话营销。但这些数字,无法反映这些人所做的这些工作,其实是为了为企业提供行政、技术与安全上的支持,我提议把这些都叫做「狗屁工作」。就此来说,之所以会存在这么多的辅助性产业(狗狗洗澡服务,或者不打烊披萨外送),正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得在其他的事情上,花上大量时间劳动工作。

这状况就好像是,有些人在那里搞出一堆无意义的工作,就只为了要让我们镇日劳动。而这就是谜之所在,在资本主义中,这确切来说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在苏联那种就业同时被当作是权利与神圣责任,死气沉沉没有效率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整个体系必须要充填许多无意义的劳动(这就是为什么,在苏联的百货公司,得动用三个店员卖一块肉的原因),而这就是市场竞争所要根治的问题,最起码,根据经济学理论,一家追求利润的公司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把钱掏出来聘用一些他们并不真的需要的员工。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虽然企业很可能会狠搞裁员,但解雇冗员与组织减肥,却始终落在确实在生产、运作、处理与搞定事情的那一层人身上。彷佛某种神秘力量在作用,没有人可以解释,为什么到了最后,办公室的文书工作看来反而是在扩张,越来越多员工发现自己跟过去苏联的劳工没有什么两样,每周得在文书作业耗上 40 到 50 小时的时间,但实际上就像凯因斯预言的那样,差不多只花了 15 小时工作,其他的时间都花在组织或者出席激励讲座,更新他们的脸书档案,或者下载套装电视影集。

答案很清楚无关乎经济:这是个道德与政治问题。宰制的阶级很清楚,一群手上有自由时间,幸福快乐又有生产力的人,是致命的危险(想想快要接近这一切的 60 年代,开始发生了什么事)。另一方面,「工作就其本身就是一种道德价值」,以及「任何不愿将清醒时间泰半奉献给某种高压工作纪律的人,活该什么都得不到」的想法,对他们来说也非常实用。

在反思英国学术部门中,行政责任明显毫无止境的增长时,我想出了一个地狱的可能光景,地狱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把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消耗在他们不喜欢,而且也并不特别擅长的工作上面。这群人之所以被雇用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们都是优秀的家具木匠,但接着他们发现他们被期待要做的,却是花上很大一部分的时间炸鱼,而这个工作也没有真的需要做完,真的需要炸的鱼其实很有限。但不知怎的,这些人开始执着于有些同事可能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在制造家具上,而且也没有公平分担炸鱼责任,可是用不了多久,整个工作室里面又成山堆满了被炸坏过熟的鱼,而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认为这就是对我们目前经济的动态,一个相当精确的描述。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知道现在一定会马上遇到反驳:你是哪位?凭什么说怎样的工作真的有必要?什么才是必要的工作?真的有需要你一个人类学教授这种工作吗?(也确实有很多小报读者认为,如果我这种工作的存在不是在浪费社会资源,那什么才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不能说错,社会的价值本来就没有客观的衡量标准。

我不会那么放肆,对一个深信自己的工作对于这个世界有意义非凡贡献的人说:「其实你的工作真的没有意义。」但对于那些自己也相信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的人呢?不久以前,我跟一个从十二岁起就没再见面的朋友重新取得联系。我很惊讶地发现,在这段时间里,他先是成了一个诗人,接着成了独立乐团的主唱,我在广播中听过他一些歌,但完全没想到主唱就是我认识的人。这样一个才华洋溢,创意无限的人,他的作品毫无疑问为世界各地的人们的生活增色不少。然而,在几张专辑卖不好之后,公司不再续约,他苦于债务,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儿要养,最后,他选择了「跟许许多多对人生毫无方向的人一样的预设选择」:法学院。现在的他,是纽约一家知名公司的企业律师。他是第一个向我坦承,他的工作完全没意义,对世界毫无贡献,而且照他自己的看法,这种工作根本不应该存在。

在这里人们可能会有很多问题,就从这个开始:我们社会似乎对于天才诗人与音乐家,只有极端有限的需求,但却很明显对公司法的专家,有着无限的需求,这说明什么?答案是,当有 1% 人口控制了绝大部分的可支配财富时,他们叫做「市场」的东西,就会反映他们认为有用或重要的东西,其他人怎么想不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这表明大部分身居这些工作的人,最后都会意识到这件事情。事实上,我还真的无法肯定,有遇过什么企业法务,是没把自己的工作当狗屁的。上述的所有新产业也是同样的状况,假如你在派对遇到一整群高薪的「专业人士」,并且坦承你做的事是被认为还蛮有趣的工作时(比如说,人类学家),他们其实会完全避免谈论他们的工作,再几杯黄汤下肚,他们就会开始长篇大论他们的工作有多么没意义又愚蠢。

这是非常严重的心理暴力。一个内心觉得自己的工作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人,是要如何能开始谈起劳动尊严呢?又要如何能创造出一种深刻的愤怒与怨恨感呢?然而这就是我们社会天才的地方,它的宰制者想出了一个办法,来确保这种愤怒会精确地指向那些确实在做有意义事情的人身上,像是上面提到的炸鱼例子一样。比方说,在我们的社会中,似乎有一个一般性的法则,一个人的工作越是对其他人有益,他拿到的报酬就越少。除开少数被刻意吹捧的例外以外(像是医生),这个法则惊人地通用。

再次强调,也许很难找到一个客观的衡量标准,但一个简单的办法,是有意识地问:假如有一整个阶层的人完全消失,会发生什么事?随便说说,像是护士、收垃圾的人或者技工,假如这些人一缕轻烟般全部消失,这后果很明显是立即而且灾难性的。一个没有教师或者码头工人的世界也会马上遇到麻烦,如果再也没有科幻小说家,或者 Ska 音乐家,这个世界很明显会变得无聊。但是如果所有的私募基金 CEO、议案说客、公共关系研究者、精算师、电话销售员、法警与法务顾问也同样消失的话,人类会蒙受什么苦难呢?这就不很清楚了(有些人怀疑,这样世界可能会更好)。

更让人错乱的是,一种流行的说法是,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啊。这是右翼民粹论者一个秘密的强项,当小报声嘶力竭咒骂地铁工人,只因他们为了合约纠纷而罢工瘫痪伦敦时,你就会看到这个强项。地铁工人能够瘫痪伦敦这个事实,表明他们的劳动确确实实是必要的,而这似乎也正是恼人的地方。在共和党人成功动员出愤恨学校教师,或者汽车工人的能量,只因他们据说浮报工资与福利(值得一提的是,不是针对真正搞出问题的学校管理阶层与汽车工厂经理人)的美国,右派这个强项就更清楚了。这就好像是他们被告知「你要教小孩!要制造汽车!你都有真正的工作了!都已经这样子了你居然还好意思也要求中产阶级的年金跟医疗服务?」

假如有人设计了一个跟金融资本的力量完全搭配的劳动体制,就很难看到他们是如何把工作做好。有生产力,真正的劳动者不断地被无情辗压与剥削,剩下来的,可以区分成几无例外被恐吓与痛斥的失业者阶层,以及一个被付钱聘来,但基本上什么事也不干的更大阶层,他们被摆到一个旨在让他们更认同统治阶级(经理人或行政人员等等,尤其是那些金融界新神)观点与感受的位置,同时也助长酝酿了他们对所有具有明显与无法否认社会价值工作的愤恨。

很显然,这个体制从来都不是有意识这样设计的,它来自于近一个世纪以来的尝试与错误,但这是为什么尽管我们已经有了科技潜力,还是无法每天只工作三到四个小时的唯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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